第二次阅读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是一九八八年。那年,我二十六岁。说是阅读,其实是用耳朵听别人给我读包括“清平湾”在内的史铁生的早期作品。我比史铁生幸运一些,虽然也是在应该恋爱的时候坏了眼睛,但我已经大学毕业,有了一份工作,不必像史铁生那样在母亲的陪护下一次次往知青办、街道办、就业办跑;让母亲为了儿子能有一份正式工作而一次次陪着笑脸进,抹着眼泪出。我的母亲是用一个誓言般的承诺让我悄悄地拿起了搁置已久的笔,那个飘着蒙蒙细雨的春夜,母亲对我说:“放心吧!只要有我和你爹在,就决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咱还要好好过,好好活……”
失明后的第一篇作品寄给了省内一家文学月刊。期待中,就收到了那家杂志一位姓朱的副主编寄来的退稿信。信是老编辑亲笔写的。他说一个残疾人弄文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面对许多困难和局限,克服困难还好说,超越局限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老编辑随信寄来了史铁生那些作品。其中有《山顶上的传说》、《宿命》、《原罪》、《车神》等,而放在最上面的就是《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大约是需要为没了眼睛的日子寻找一些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较之于第一次纯文本阅读,此番阅读“清平湾”,我将关注点集中到了作品中那个没了几颗牙齿,却把“信天游”唱得直往人心里钻的“破老汉”的身上。这个好像从没交过好运的“破老汉”似乎是一个谜,活到五十多岁,除了不象史铁生那样二十一岁瘫了双腿,不象我那样二十三岁没了眼睛,就再也找不出哪怕是一点跟幸福沾上边的好事了。清平湾本不是他的家,他是从绥德逃荒打短工来到清平湾的。婆娘很早就离他而去,儿子病了,他舍不得拿出十斤小米贿赂医生,就赔上了儿子的一条命。一个六、七岁上就没了爹和娘、想不出北京人为啥不喜欢吃“白肉”的小孙女儿成了“破老汉”的命根子,也是他心头难以言说的痛。为了小孙女儿,本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爱情也成了见不得人的偷欢;而他只能以一捆柴,几支烟的方式来倾诉对后沟那个比他小十多岁的寡妇--“亮亮妈”的缠绵(或许还有几分愧歉);对未来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天天吃上白馍馍,老婆儿、老汉家死了能睡上一口柏木棺材”。
如果仅仅是这些,还算不上谜,最令人费解的是“破老汉”如此愁苦不堪,居然还那么爱唱,爱笑。他从不跟人说他的苦,道他的难,心里闷了,往事上了心头,他就唱一段信天游。从“哥哥你走西后,小妹妹也难留……”到“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过上好光景……”;从“你看下我来,我也看下你……”到“一更里叮当响,小哥哥进了我的绣房,娘问女孩儿什么响,西北风刮得门栓响嘛哎哟……”。“破老汉”就那么从白天唱到夜晚,从过去唱到现在。没了几颗牙的嘴和那满是皱纹的脸总在笑-憨憨的笑,狡黠的笑,满含慈爱的笑,自嘲无奈的苦笑……
倘仅限于此,“破老汉”也只能是一个当今的阿q。“破老汉”不是阿q,他不自欺欺人,他晓得如今这事儿“都是那号婆姨闹的!”他也从不因自己没交过好运而迁怒于人;相反,他还尽自己所能,把一份关爱与体贴给予包括“我”在内的人。夜里喂牛,他一个人照料二十头牛,为的是让“我”能多睡一会儿;“我”把他的干粮吃了,“吃得下那号干粮?”他似乎感到快慰!好像“我”这北京来的娃儿很是瞧得起他!然后,自己爬上高高的杜梨树,去吃那又酸又涩的杜梨果。他咀嚼着酸涩,唱出的依然是那幽幽的信天游。人需要怎样的修炼才能达于如此境界啊!“破老汉”对人如此,对牛也是那般呵护与疼爱。因为它记着牛们的好,也因为它从牛那里找到了人应有的精神与信念。而我则从“破老汉”身上悟出了人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苦,如何学会在咀嚼苦涩中修炼自己的身与心,如何在被洪水冲刷的沟壑纵横,支离破碎的荒原上唱好“信天游”……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是小说,更是优美的抒情散文,是诗,是涓涓的流水,是醇酒,是信天游,是质朴而又迷人的梦”——王蒙先生如此不吝裕美之辞称赞“清平湾”,想必是另有深意的。我想除了作品之外,他一定看到了藏在作品后面或者就融在作品之中的那个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生涩不露的男人。他神情从容而淡定,目光平和而深邃,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传达着生命觉悟后的安详与宁和。每次读他的“清平湾”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甚至有时会被他这诡异的语言弄得很是愤怒。一篇小说,从头到尾写的都是贫穷,愁苦,辛酸,隐忍……人是苦的,地是苦的,日子是熬煎的,就连那牛也苦到了抢着去舔食地上的盐碱的地步。总之,史铁生满纸都是再说清平湾的苦,道陕北人的难,然而,读罢小说全文,分明又被一种叫做温馨与美好的情绪所感动,所氤氲;读着那些苦,会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可当读罢小说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分明挂着一层微微的笑意,仿佛喝了一杯纯棉的酒,做了一个“质朴又迷人的梦”。于是,心变得温柔了,希望重又象崖畔上那悄然绽放的山丹丹花了……
那一时刻,我突然明白了史铁生何以能写出《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了。原来,他是把命运强加给他的苦难当成了一枚核桃仁儿,他舍不得将他们囫囵吞下,而是用造物主赋予他的“牙齿”咀嚼把玩他们;像反刍的牛,一次次细细研磨,一遍遍用心品咂。终于,他从苦涩中分离出了琼浆玉液,先是强健了他的筋骨,而后澄澈了他的眼眸,最后点化了他的心魂。于是,他写出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山顶上的传说》、《车神》;还有后来的《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病隙碎笔》等等。
而今想来,实在要感谢那位姓朱的老编辑,是他让我在那段被命运幽禁的日子里读到了史铁生和他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史铁生对生活苦难的理性解读、对生命存在的诗性表达和对人性善恶的善意追问,让我相信了另一双眼睛的存在;是他笔下弄出来的那些包括“破老汉”在内的于贫苦与艰难中唱起“信天游”的小人物让我决意将那些自哀自怜先放一放,随着他的心魂和诡异的文字走进历史的深处,走进生命的旷野,走进人性的角落,直至将荒唐与虚无追问的面红耳赤,汗流浃背,无地自容。不知不觉间,一个浅显的道理慢慢从心灵的底片上呈现出来--要想有滋有味儿地活着,最好学会在咀嚼苦难中品味出美好!这道理像羽化而出的蝴蝶,偏偏舞动的翅膀曼妙又神奇,传达着春天和阳光的讯息。于是,无光的生命靠了他的引领一次次走出困惑与迷茫,一点点接近清明与澄澈。(26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