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先生是湖南岳阳人,他以此为骄傲。既是作了他们岳阳的媳妇儿,登岳阳楼自然是少不了的了。
只可惜,这不是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天气很闷,没有下雨,却觉得空气里全飘浮着摸不着的小雨珠,整个人也被笼罩在里面了。汗很快就流下来了,粘粘的,象小虫一样在身上慢慢地爬着。他向我解释说:“这才是岳阳最常见的天气。那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时候其实并不多的。”
我知道,他是怕我不适应。其实,我对这里潮湿的气候并没有太多的不适。他常说的什么水气蒸腾,如烟似雾,浩浩渺渺怕就是这个样子吧。我倒为自己能真切地感觉这出了名的烟波而高兴呢。
他挽着我,向楼上走去。周围不时有人走过,但,没有人注意,一个来自黑土地的盲女孩,正不远千里来领略这天下水天下楼呢。是的,这里很美,可她不是为那看不见的水天一色和无法触摸的风月无边来的,她的登临只为身边的亲密爱人!
我紧紧地挽着他。刚才那个导游小姐说,这主楼其实没有地基,有个大吊车就能把它运走。这让我一上楼就觉得脚下的木梯忽忽悠悠。只有象这样,几乎是抱着他的那结实的胳膊,我心里和脚下才会踏实些儿。他走得很慢,边走边不断给我吟诵岳阳楼的名诗佳句。什么“十五年胜地重游云外神仙应识我,八百里长天一览湖边风月最宜秋”。什么“乾坤吴楚双开眼,廊庙江湖一倚楼”。还有“四面湖山归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我不禁心里偷笑了,他本是个少言的人,怎的一上岳阳楼,就这般的文情诗兴?人说,岳阳楼是忧患之楼,男人到此,怕都是要感怀骋思的吧!可我只是一个小女人,虽是失明,却同样拥有了爱情,我满足得很,我可没那么多的愁绪忧思。于是,我笑着对他嗔道:“你能不能别这么酸秀才似的,我都没法欣赏美景了!”他也笑了,说:“我只是把这里的对联读给你听听,没那么酸吧?”
拉起我的手放在一个窗台上,他说:“你看,咱们的面前就是洞庭湖。只是雾有点大,看不太清,要不,我们从这里可以看见湖心的君山岛呢。”“是吗,”我兴奋的把头探了出去,作眺望状。就是那个有着湘妃墓,有带着斑斑血泪的竹的小岛吗?那可是洞庭最美的传说了。
他没再说话,甚至轻轻地后退了一步。他是不会在这时打扰我的,真好,他最懂我的,他知道,这时的我是要用我的方式细细品味的。我把我的听觉完全挥洒了出去,从左到右,由近及远。楼下,有喧闹的人声,我甚至听到了快门不断按下的“咔嚓”声。再远一点,是刚才去过的阅军台,湖水拍打在石岸上,哗哗有声,韵律井然。再远处,我的听力一下子象被吸进了空洞,有点象进了带着隔音的大厅。但,那种空旷要强烈得多,慑人得多。那是一种无声的声音,对,是一种声音,这,也许是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感知的天籁吧。长天,大地,浩水,烟波,我分不清界限与轮廓。但我明晰地感觉到了,她们就在我面前、就在我身边、就在远远近近的苍茫间!那似乎是寂寂、似乎是无声的声音,轻而易举地钻进了我的大脑。我不敢确定我是听到的,但我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太慑人心魄了!我不由张开了双臂,抓住了两边的窗框,不然,我就要被吸进这无形无声的虚境了。。莫的,“呜”的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带着水波般的悠悠然荡进了我的耳朵。很远,很飘,却几乎吓了我一跳。他从身后过来,把我的手从窗框上拿了下来,放在他温韧的掌心里。问,“怎么了,吓一跳吧,那是湖里的轮船。咱们的前面是长江,身边不远处就是岳阳码头。船很多的,你面前的船可能比你在东北看到的所有船都多呢。”“哼,别瞧不起人,我家那里船也很多的”,我从梦中醒来,不服气的说。突然诗兴大发,把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摸了摸两边的窗框,笑道:“我也得一好句,窗含洞庭万里船。”我听到身后的他哑然失笑。
下楼,我们坐在了仙梅亭旁的石凳上。他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曲里拐弯地画了一个图,说:“这是我们中国,”然后在中间横着画了一条线,说:“这是长江”,又在线中间画了一个小圆圈,说:“这就是洞庭湖了。我们就在这个圈圈的边上。”我点点头,努力想象着这图,这线,这圈。他接着说:“这洞庭湖就象一个大水库。长江水多了,就蓄进洞庭湖。长江水少了,就从湖里调。洞庭湖就是长江天然的调节器。”
“啊,我明白了”,没等他说完,我就想到了。我抢着说:“就象人身上的经络,有十二经脉,气血川流不息,如环无端。可却要有奇经八脉来溢蓄调节,这样就不会有太过和不及了。哈,长江就是经脉,洞庭就是气海,我们岳阳楼就是神阙穴了。”我为我的新发现兴奋得都要跳起来了。
“我真服了你了,什么事你都能和你的中医联系到一起。”他在惊诧得半天没说出话后摇头感叹道,“不过,还真有点贴切呢。只是,拿大自然的巧夺天工来比人体上的经络穴位,有点大材小用了吧?”
“哪呀,”我反驳道,“天人相应,没有大小的哟”。我掰过他的手,在掌心里胡乱画着线与圈,小声说:“其实,我想的比这还小呢。你就是这线,象长江。我只想作一个挂在你身上的圆圈儿,跟你作伴。只要能静静地陪着你就好。”我感到,他的手在一点点地发烫,如同我的手。远处,汽笛悠扬,更远处,水天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