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深邃的一窗星空,幽远的时空里闪烁着一个个傲岸光辉的伟大灵魂;这是浩渺的一片瀚海,雄浑的涛声中回荡着一曲曲催人奋进的慷慨悲歌。这是坚实的迤逦阶梯,引领着魂灵叩开厚重的文化之门,让胸襟在壮远的思索中荡涤掉怨天尤人的浮躁和悲切;这是临风的顽强火炬,摇曳着坚忍破开暗夜的一抹亮色,用温暖的笑脸揩抹去跋涉者疲惫的汗水与辛酸的泪。《中华上下五千年》,一套朴实无华的平装书,对于一个怀揣着它越过沟壑、捱过劫难的人,它与它所记载、所代表的东西一起,早已成了我生命中最亲切可靠的向导和师长。正是与它的一次次交谈,才使我不断走向了成熟和坚强。
儿时,从它娓娓不倦的讲述中,我知道了悬梁刺股的苏秦,卧薪尝胆的勾践,凿壁偷光的匡衡,闻鸡起舞的祖逖……同时,我也渐渐明白了自己的不同,原来跟我眼前的迷蒙相比,别人的世界却另有缤纷与璀璨。不过,尽管无法上学,我却能跟着乡村教师的妈妈旁听;尽管无法读书,我却能缠着苦学不辍的爸爸认字。这也正如尽管邻家的灯火对我毫无意义,我却能够了解薪胆的寒苦;尽管黎明的昏暗于我没有价值,我却可以忍受悬梁的煎熬。我是幸运的,在我生命之初就开始了与一位伟大导师的深沉对话,正是这最初的谆谆教诲才使我明白了应该明白的一切,坚强了并非坚强的心灵。
终于,揣着憧憬与梦想,噙着泪水与微笑,我开始了自己的学业。从此,陪伴我的便是一摞摞课本,一窗窗星斗,一次次考验,一条条急流……还有它,这套朴实无华的丛书,它与它身后的那位导师也一直陪伴着我,每当我彷徨茫然时,都能从它们那里汲取精神的养料和希望的力量。
枯枝瑟缩,朝日无辉,料峭寒风带着彻骨凉意拂过空落落的古城,也掠过了远远携手而来的那对父子。残冰浮沉的河水漾开清冷的波光,在他们的脸上投射出一片明灭的暗淡,一如此时的心境。“病情太严重了,随时都会完全失明,根本不能读书。”全国知名眼科专家沉静的话语恰如那沉甸甸的彤云,障蔽了阳光,也窒息着希望。
“爸,我还要上学,我想读书。”这是一个八岁男孩唯一能表达的心声。
父亲没说话,只是取出了三本书,递过来时,在我手上紧紧地握了握。
这便是我和它的初识了,与生命中任何其它书籍不同的是,它的出现伴随着父亲那足可深达灵魂的紧紧一握。在接下来如饥似渴的阅读中我知道了矢志不改的鲧禹,执着求索的屈原,持节坚忍的苏武,百折不颓的东坡……还有自己前行的路。为了延缓病情,针灸、汤药、穿刺、注射……对身体近乎摧残的磨砺只为了抢夺那支离破碎的一线光明。我知道,说不定哪天清晨起来,我便再也无法看到初升的朝阳,我所能做的只是几近掠夺的疯狂学习:高小时已基本学完初中英语,初三时便开始自学高等数学。不仅所有学科均名列前茅,还参加了多项奥赛且战绩骄人,终以病残之躯成为当地一流中学最出色的学生并以优异成绩被保送入了知名高校。十二年寒窗,每当我拧一块毛巾,挥去脑际的丝鸶困倦,纪续用沙沙的笔耕划破深夜的静谧;每当我揣一本图书,迎着盛夏的炎炎烈日,坚持以簌簌的汗雨浇灌精神的秧苗;每当我携一份试卷,僵立在朔风劲急的走廊,颤抖着麻木的双手一字字答题;每当我着一件单衣,奔跑在朝霞初染的操场,吞吐着凝霜的雾气一段段背诵……我都会想起这位默默讲述的导师,想起父亲的紧紧一握,想起那个朔风掠过的千年古城。不是说那里的温泉便是鲧的热血所化么?不是说那里的水晶便是禹的意志所凝么?不是说那里的山岩便是精卫的魂魄所生么?奔流的热血,也能融开眼前的无尽暗影,浇铸的意志,也会撕开身周的漫漫沉重,呐喊的魂灵,也会迸发出生命的绚丽华彩吧!
秋月凄清,江水呜咽,驻足北望,视野迷离,面前那前程茫茫的长路,孤独地守望着遥远的虚无。
多年学海苦渡,一朝好梦成空。我胜利了,与同学的竞争、与病魔的较量,我都胜得无可争议,但这又换来了什么呢?当人们洋溢着灿烂的微笑走进象牙塔时,我却只能无助地在此徘徊。尽管你的优秀感动了所有相识的师长,尽管你的成绩超出了最高录取线四五十分,你却仍然只能面对被两所知名高校拒收的现实。曾经以为自己是强大的,强大得足以令难题俯首,强大得足以叫病魔却步,如今才突然发现自己依然是如此渺小,几个陌生人的轻描淡写便足可毁灭所有的抗争。也许自己当初就是错的?也许命运注定了所有的付出都是徒劳,也许最好的解脱便是这千载一时的滔滔江水吧!
忽地,我又想起了那位导师,想起了那个梦开始的地方,耳边仿佛又有人在低语,在深沉讲述。乱石穿空,雪浪拍岸,那应该是坡仙老千年不灭的旷达信念;江天浩浩,明月孤高,那应该是屈灵均百折不挠的求索意志。沉郁的杜工部,忧愤的陆放翁,他们在感叹沉思时不也面对着这轮皎皎明月;英睿的周公瑾,不屈的文天祥,他们在慷慨陈词时不也指点过这江滚滚波涛吗?江风浩荡,历史无言,刹那间,我重新获得了力量。当我再次抬头,秋月疏朗,涛声沉雄,迎着飒爽的夜风和蜿蜒的长路,我轻声对身旁的父母、对眼前的江天、也对自己说:“放心吧,大学上不了,书我还是要读的,既然当初选择了,我就会勇敢地走下去!”
于是我开始自学并再次崛起。在攻读中文的同时自修数学和英语并进展斐然。当惊异的外教夫妇叹服地对我伸出拇指,当严肃的老系主任嘉许地向我露出微笑,他们也许不会想到支持我执着不改的是怎样的一位导师吧。
风萧雨瑟,独坐街角,心中窒息的抽搐伴着透骨冰寒。想不到我竟交了白卷,想不到又是功败垂成,上帝呀,你哪怕晚几日收回恩赐的一线光明,让我考完这最后两门,让我给这几年的艰辛以一个交代,可一切还是那么残酷。对夙命的结局我并无抱怨,视力的恶化我早有预感,也正因此我才更加日以继夜拼命学习,可当我确信真的无法看清考卷时,心里仍然一阵紧缩的战栗。多少年来,已经习惯了这微弱却弥足珍贵的一线光明,我坚信有了它就足以追逐自己的梦想,然而现在……肃杀的秋风掀动着衣角,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冰凉的雨水,还是自己苦涩的泪。
“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不积小流,无以致江河。”风雨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是身畔那所学校吧。脑海里猛然浮现出了那个渊博的老者,耳边也恍惚听到了他穿越千年的循循劝导。骐骥一跃,不能百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是啊,左丘盲而传春秋,史迁腐而撰史记,韩非囚而作孤愤,孙膑残而著兵法……这历史星空里一颗颗熠熠闪烁的明星,不正可为我指引出前行的路吗?心若在,梦就在……看成败,人生豪迈,不过是从头再来。那催人奋进的旋律重又在耳畔萦绕,刹那间暖透了全身。正是从那刻起我决定要为自己重新开辟出一条虽会充满荆棘、却将是勇往直前的成才之路。在人生的又一重要关头,依然是这位最可信赖的导师,为我重新确定了价值的座标和行进的方向。
正是在自考失利之后,我开始了文学创作并出版了小说集,正是在完全失明之后,我选择了教育事业并找到了施展空间。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星空漫漫,促膝无言,我在这默默对话中得以成长,也将在这千年交谈中逐渐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