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被秋霜打红了的枫叶，红得像燃烧的火，这几十年来在我漆黑的人生旅途上燃烧，漆黑的长夜，漆黑的白昼，一直在我心灵燃烧。我知道自己还得朝前走。知道还会再继续地朝前走。

     我负伤双目失明，那时姨妈正病退在家，连队指导员把我搀扶到她那儿，姨妈重复着一句话，“我收留，我收留，看他还是个孩子呐！……阿弥陀佛！”我能感觉到姨妈在一旁 不住抹眼泪。

     那年月物资供应匮乏，尤其是小菜难买啊，每天清晨蒙蒙亮姨妈就拎着小竹篮出门了。每每到了上午差不离的时候，总会有“嗨——嗨——”声从我的心头隐隐飘浮而起，说来也真灵验：等不了片刻功夫姨妈的臂弯就会挎着沉甸甸满满一篮子小菜登上三楼来。嗨声是那样沉，那样坚忍不拔，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想起来了，像纤夫。千百年来跋涉于大江边沿的羊肠小道，赤裸的上身，颤动的肌肉，青铜的力。是纤夫，逆流不屈地呐喊出“嗨——!嗨——!”呐喊声中，一条前行的纤绳紧绷得笔直笔直，拉着对生活的热爱，拉着对未来的憧憬。

     俗话说“清明螺顶只鹅”，豆油、姜丝、葱花、料酒、砂糖、精盐，姨妈炒了一大碗田螺,气扑鼻。每回有好菜姨妈总会自得地拿出小酒盅往餐桌一放；“来，吃上几口绍兴老酒吧，活络血脉，流血过多的身体复原就快。”

     我期盼福明，期盼早日重返连队火热的战斗生活，可是医生却十分冷酷、现实。从医院复诊回来，天飘着细雨，我一颗心跌落到了冰点。一路上，黄包车在破旧失修的水泥路上颠簸摇晃。扑面袭来的秋风偶尔把落叶卷进黄包车，发出一声两声“唰唰”的呻吟。我捡起一片落叶心中默默问，“秋叶啊，你，也像我么？憔悴了?飘零了?啊？”

     姨妈若有所思，抽出我手中的秋叶，喃喃自语：“秋霜打的枫叶，好漂亮，通红通红地像是在燃烧……”

     漫漫长夜，漆黑中我没有了笑容。很少开口说话。一切离我远去，连梦也弃我而去。一个人没有了梦还能算是活着吗。

     忘不了啊。姨妈几次大手术，体弱多病。那天，姨妈两只手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个人“嗨——嗨——”把屋里那些绊脚绊手的大大小小家具统统搬移，贴靠到了墙根，要我去捉她。捉迷藏？吃饱撑的?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又有谁知道两人压抑于内心的伤痛与苦涩。我真想嚎啕大哭一场呐。

     几经周折姨妈到底被我捉住了，我疯狂地笑了。这是我负伤失明以来第一次笑，像以前那样地朗声大笑可是有嘎然止住了。我没有涕泪横流，只是眼眶噙满了泪水。因为姨妈的体力精力心力都已经耗尽，两腿一软全身瘫靠在了我的身上。为了能让我笑一笑。因为姨妈这是在用她残弱的活生生的一条老命换取我虽然活着但已经死了的年轻的灵魂。因为我在刹那间领悟了明白了被秋霜打红的枫叶为什么会红得像燃烧的火——一条死亡了的生命就这样重又复活了。

     一叶被秋霜大红，红的像火燃烧的枫叶。

     忘不了啊。因为漆黑中火的枫叶的燃烧，照亮着我引领着我。我拿起了文学的笔。我的生活，我们盲人弟兄姐妹的生活，我们盲人文学、盲人文坛，从我的心灵流淌到我的笔端，泼洒在没有尽头的方格内。小说。散文。

     忘不了啊，因为漆黑中火的枫叶的燃烧，照亮着我引领着我。多少个春雨夏日、秋霜冬雪，多少个坎坷曲折、险峰关隘，我艰难地跋涉着，攀登着，追求着……炼铸了我不屈的脊梁，雕塑了我不死的灵魂，修养了人之所以称为人的内在品质。

     忘不了啊，因为漆黑中火的枫叶的燃烧，照亮着我引领着我。我才萌发了坚定了自我意识，独立生活，健康体魄。我得以在荆棘丛生的漫漫黑暗里前行，我才有了今天连明眼人都羡慕的业绩。盲人文坛添增了一位专家级的盲人作家。

     不少盲人读者说我的散文酷似小说。是啊，我是从小说创作中挺直腰板站立起来的，后来小说、散文二者兼写，于是我的散文表现手法难免能品味出些许小说的味道。我想，我的作品只要能带给读者有所感、有所悟、有所思，只要我的盲人读者喜欢，至于大家如何判定作品体裁都是没有关系的。

     当然了，小说和散文还是有区别特征可循的。比如真实性：小说虽说可以虚构塑造，但也不能任意信口开河，不能任意捏造大侠剑客那般高来高去离奇离谱，小说也需要真实，不过是现实的真实，让读者信服感染；散文则不然，讲究生活的真实。还比如故事：小说对故事要求相对完整，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散文也可以有故事，但只是简单够了，点到为止。做个形象的比较，用小葱代替故事，那么小说就好像一盘“葱闷鲫鱼”,用大把大把的完整的小葱，而鲫鱼只不过是小葱的渗透和补充。散文呢，故事就好像是一盘江南水乡的“阳春面”，小葱不过是些许葱花（葱粒）而已，看起来碧绿吃起来喷香。

     忘不了啊，因为漆黑中火的枫叶的燃烧，照亮着我引领着我。严冬腊月，姨妈为我亲手缝制了件小棉袄，絮棉花的时候还拉过我的手坚持要我亲自摸一摸厚薄，看看松软不松软，暖和不暖和。说我失血过多怕冷。窗外北风呼啸，房间内姨妈不厌其烦为我朗读小说散文，身旁的煤球炉上的茶壶“咕噜咕噜”向四周冒着热气……这一切，姨妈淡淡说这些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举手之劳”。可是对我而言，这正是黑暗与光明抗争着的殊死较量。

     朝如青丝暮成雪。几十年的人生沉浮，苦苦挣扎，迷茫，惆怅，委屈，痛苦以至于撕心裂肺……沉沉的黑暗中，因为有火的枫叶在前头燃烧，照亮着我引领着我。

     姨妈曾经谆谆叮嘱，“别忘了……给我你写的书……”在我的耳际萦绕，直到今天。一路上，我坚守着文学的那支笔，追寻着，努力着，渴求着，拾捡起一片片生活的枫叶。嫩绿的、淡黄的、微红的、如火燃烧的。

     “枫叶荻花秋瑟瑟”。又是一个枫叶飞红的季节，如火的枫叶燃红了满天的晚霞。我出了书，可姨妈怎么就没看一眼就匆匆走了呢？不能啊，姨妈！您不能连看都没看一眼我出的书就这么走啊！我这就为您焚一炷香，我这就为您摸读我写的书。

     湿透了我的泪水的朗朗书声——您在那边听到了吗？姨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