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为了治病,我不得已到处治疗、多次住院,虽身已残缺,虽双眼已失明,但我始终不愿年轻的身体和青春的心永远沉沦。怀着对生命的希冀,我和母亲最后千里迢迢来到了北京。
在住院的那段日子里,我们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医院默默度过。但我有幸在母亲的陪伴下,我游览了天坛公园。
天坛公园有多大?我不知道,多次听人说很大,来过几次的我感觉亦觉很大;公园有多美?我说不清楚,鸟语花香,古柏森森,建筑精致,多少自然的美丽汇聚于此,多少古人的辛劳遗留至今;公园有多传奇?我永远感受不完,祈年殿、天心石、回音壁就可略见一斑,几百年的风雨沧桑,一代代人智慧结晶,天人感应的神秘无不在此展现。
第一次来公园,是个清晨。伴着和煦的阳光和早晨的清风,我和母亲早早来到了公园,清晨的天坛公园,有着别样的清新气韵。
我看不见,但却在这番天地里,释放了身体其他的感官。比如我会更用心听各个方向的声音,包括细微到一片嫩叶的伸展,我也会把它放大去聆听。再比如我会用手去抚摸不同地方的地面,抚摸挺拔的大树和柔细的花草。但更多的,我是用想象去丰富着身边的人和物,让他们在头脑里有着深刻的印象。
因此,明眼人的风景在眼中,而我的风景是在指尖,在心中。
也可以说,我是可以看见的。我会把母亲看见的,游人看见的,都转化为我所看见的风景。风景在我们的眼中,我们也在风景之中。
清晨的公园真是热闹非凡,四面八方都有着欢快的声音,鸟儿也来凑热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一切合成了人间美丽的乐章,像一首激荡人心的交响乐。
那边有一群人高亢地唱着歌曲,那边有一群人热情地跳着舞蹈,那边一群人随着导游游览景观,那边有一群人表演着武术,那边有一群人围在一起听人唱着戏剧,还有那边的那边,一群人响亮地鼓起掌……太多的“那边”让我“耳不暇接”。
来到天坛公园,我还有一个梦想,希望学会一套完整的太极拳。
虽然以前在学校也会几招半式,但都不完整,也不够地道。失明后,我练习太极拳的初衷很纯粹,锻炼身体,修炼心性,缓解疾病带来的郁闷,感受道家动静协调的文化精髓。
天坛公园里,有好几个群体在演练太极拳。有的是杨式太极,有的是陈式太极,我是求教于一个专业传授太极的老师。她姓梁,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女性,大家公认她在太极方面有着很高的造诣。
梁老师人很温和,耐心地为我讲解每个招式,并浅显易懂地阐释其蕴含的道理和文化,这让我受益匪浅。
太极拳讲究心静体松,动作圆活连贯,呼吸自然均匀,虚实分明,如行云流水一般。如“白鹤亮翅”:“右手上扬亮掌,左手下沉按掌,右腿坐实,左脚虚点。上虚领,感到头顶有一股劲气虚虚往上拔;下敛垂,感到小腹处有一股劲气甸甸往下沉,躯体被两股无形的恰到好处的劲气伸展拉长。”如此每一招式都需要长久的历练。
经过梁老师的细心指导,我进步很大,体悟颇深,算是来在天坛公园最大的收获。
第三天,我和母亲来到天坛公园却是黄昏时分,虽然已是暮霭流岚,但我渴望它带给我更多不同的感知。
一进入大门,耳畔恬然温婉。没有了清晨的热闹,有种深邃的沉寂,隔离开城市的繁华和喧嚣,沉淀去昼间的浮躁,让人很快静下心来感应天风微动,感应地脉沉沉,天坛,果然是最能感应上苍的地方。
如果说清晨的公园是大气磅礴的交响乐的话,那么黄昏的公园更像贝多芬的《月光》和肖邦的《夜曲》。鸟虫没有了白天的激情,几千株古柏却显出了魅力,有种浑厚而无形的力量,叫人觉得悠远深长。
我在一处静谧的树下停驻,打算稍留片刻,母亲同意了,她独自向更深处散步。
独自在这空间里让已有的滋味更浓了几分,我静静地站着,心中渐渐回归宁静,不自觉地练起了太极拳。
开始的几式,我的心思还在每一个动作上,渐入状态后,身体变得柔和连贯,用意而不用力,心中没了杂念。到最后,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招式,不知道在做什么,浑然忘了自己。
曾经有位老中医教过我站桩,说要心静如水,身若轻萍,姿如垂柳,理想境界是浑然忘我。我曾很多次尝试而不得其中要领,此刻却突感顿悟,心中畅然欢喜。
将我会的太极拳招式打完,摸索着坐下身来,身清净,心清净,身心清净,感觉这种身心清净的快感似曾相识,循着回忆渐渐回顾起曾眼聪目明的少年光阴。
高二那年,清晨时我常跑步到学校附近的罗汉寺。在寺院的幽静中,我阅读过一些佛教的典籍和经书。曾懵懂中感受过“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的佛理,那一刻我是身心清净。
在大学期间,我曾很多次在寂静的夏天深夜,一个人在宿舍的阳台上,借着昏黄的灯光阅读那本《道德经》,轻轻体会“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般“清静无为”,那一刻我亦是身心清净。
回忆中的禅宗儒礼将思维渐次蔓延开来。
记得,已升入天堂的113岁的许哲修女曾经说过:无论有多少的宗教,其实最终是一个宗教,那就是爱的宗教。”净空法师说:“爱就是宗教,宗教就是爱。”不管各种宗教倡导什么,始终是以爱为中心,方法不同,途径不同,最终目的都是爱。
《圣经》讲“神爱世人”,佛教讲求“仁慈博爱”,《古兰经》讲“阿拉是仁慈的。”这些经典都说明宗教的中心就是爱。基督教、天主教、印度教、伊斯兰教、佛教、道教、儒教,还有其他的宗教,形式和方法不同,诸如祈祷、念咒、画符和诵经等方式,中心也是“破迷开悟,灭苦得乐”,最终都是为了爱……
圣人是伟大的,宗教的能引导世人趋吉避凶、灭苦得乐,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苦难呢?身体的残缺让我曾多次这样问天、问地、问自己。
苦来源于无知和迷惘,乐得益于悟性和明理。佛家的四谛是“苦、集、灭、道”,恰好阐释修行需要一个过程。耶稣背上了十字架,释迦摩尼受苦难,各种圣人不被世人理解,这事一种经历。何况天地本不全,又怎么苛求天地创造的人和万物要完整呢。
万事万物没有绝对,只有相对的一种状态。《易经》除了乾卦和坤卦以外,起于六十二卦象都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及时全阳乾卦和全阴坤卦的爻辞中也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爻辞“飞龙在天”和“亢龙有悔”连在一起不就正说明了这一点么!“否卦”和“泰卦”连在一起也正式这个道理。《道德经》中有着“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的辩证法观点;太极图阴阳也没有绝对的界限,阴阳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互相转化;上帝也曾毁灭人间,留下诺亚造方舟来拯救;圣地灵山曾经也是动荡混乱……
如此这般,人肯是不能完美的,不完美便定有残缺,那我又何必在意我的残缺呢?或许个体的残缺正成就了总体的圆满。我演练那套不算完整的太极拳,不也体会到忘我的境界了吗?
不知觉中母亲已回来多时,默默地陪坐在我身边,生而如此平和,我自当于其中去体会由平淡而生的宁和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