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校其实不叫盲校,只是后来我们为说起来方便才叫它盲校。它的全称是浙江省华强中等职业学校(即现在的浙江特殊教育职业学院)职业技能培训中心,那时院校在天城路,很小,只能容学院的中专教育部,我们这个短期的盲人按摩培训部就被安排到了步行十分钟左右的范家路上,形成了一个不大但看似独立的机构。
我们那期的学员很多,最大的五十四岁,最小的十六岁,有一天书没读过的文盲,也有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残疾程度、致残原因也都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每个人几乎都有一段与命运抗争的辛酸史和这辛酸史带给的或多或少的心灵创伤。大概因为这样,盲校的老师就特别有耐心和亲和力,对学员也是尽心尽责。
第一次班会亮相时,班主任鲁国蓉老师指着她身旁的男老师说:“这是我们的徐科长。”我们便热烈鼓掌。徐科长谦和地笑着,抬起他唯一的一只手往下压:“我叫徐学民,大家叫徐老师就好了。”他应该是培训部最大的官了,但他每次都说:“徐老师觉得啊……徐老师认为呢……”像是对着一群小朋友,听起来有一种被保护的亲切感,其实不少学员都比他大很多。
徐老师不授课,名义上应该不直接管我们,但鲁老师不在时他也要管我们的吃喝拉撒睡。有一次我们一个女同学头疼,白天打了吊针,晚上还头痛不止,我们便去找值夜班的徐老师。徐老师给她扭痧,当晚,她的头疼就好了。我们说徐老师真了不起。徐老师说:“这算什么,未来的你们比徐老师强百倍。真要说了不起,那就是我们的中医了。”
中医“博大精深”是盲校的每个老师常挂在嘴边的。教经络的邱建维老师就常跟我们说她大学时的老师和她从医后经历的一些中医完胜西医的病例。
邱老师的课是最受欢迎的一门课,大概大家对金庸武侠里的点穴充满了好奇,所以对她讲的五行、穴位、十二经络、奇经八脉、……都充满了兴趣。她将学员分成若干组,课上教过后,再小组具体示范学习,接受能力快的带接受能力差的,直到每一个人都通过。
邱老师曾是一名中医医生,后来弃医从教。她说:“我是被盲校学生的自强自立、顽强拼搏的精神感动的。”
邱老师的褒扬是发自内心的,也是用心良苦的,因为那时“顽强拼搏”跟我们中很多人不太搭边,我们那期的学员中应届高中毕业生很多,用鲁老师的话就是“历届中平均年龄最小,学历最高”,因为这样,大家对自己的命运、前途的想法就比较多。
盲校老师是很注重学员的心理教育的。
开学第一天,鲁老师就谈到“扩大幸福”,她说:“日常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些或多或少的收获或快乐,如果我们能将这些小小的收获或快乐进行扩大,那我们的每一天里将要少掉多少怨恨和烦恼,而多了多少快乐和幸福啊……”
开学典礼上,校长在说到残疾人的人格尊严时,他叫我们不要自卑,“不管什么人,只要自食其力,都是值得尊重的,特别是有视力障碍的你们!”
班里有一个男生,全盲,经常以眼睛看不见为由提一些无理的要求,同学们都很烦他,老师们也拿他没办法,因为他有一句口头禅:“我这颗残疾人的心灵可是很脆弱的。”
有一次,他半夜起来洗澡,发现没了热水,便电话打到110求救。第二天,鲁老师问他为什么要打110。他振振有词:“110不就是为民排灾解难的嘛。”这回鲁老师瞪了他:“那也不能让整个世界都围着你一个人转啊!你这简直是倨残自恃!”她转身对着所有的我们,说:“利用自己的残疾是可以博取一些同情,但我不希望我的学生是靠着这个来获取什么的。人贵在什么?是自尊!是自重!”
后来这男生再也不说“残疾人的心灵很脆弱”的话了,结业后的后来,他开了一家推拿店,听说生意很不错。
盲校的老师并不都是特殊学校的老师,比如教我们手法的陈老师、教解剖的柯教授和教治疗按摩的郑教授,他们除了平时不来盲校,与院校的其他老师并没什么区别。
手法第一课,陈老师就教我们练“一指禅”。一天下来,手连筷子都拿不住,没过几天,很多人的手又出现肿痛、脱皮等状况。陈老师看到这些,只微微一笑:“等不痛了,你们的手法就练出来了。”有人问有没有什么速成的办法不用这么痛苦?陈老师说;“有哇。”大家听了都停下手热切地看着他。“一个字,练!两个字,苦练!”说完,他就孩子气地笑起来。我们也跟着大笑。
陈老师那时三十出头,和我们中很多人能打成一片。他常摇着根教棒在教室里走来走去,看谁姿势不对就敲他一下,“记住!任何一种手法在运用时都有一个前提,放松。只有在放松的情况下,你的手法才运用自如,你才能做到在给别人治病的时候不会伤害自己。”他还教我们练功法:运气,马步蹲裆,想象着手中有什么东西,拉过来推出去……
教治疗按摩的郑教授也教我们功法,他的功法如他的金华腔,舒缓、慢条斯理。郑教授六十岁左右,教学非常认真严谨,每次讲一病例,都先在黑板上写上它的病因、病理、治疗方法,然后到操作室一组一组进行操作示范。他见我们每个人学得都很认真,非常欣慰,说做推拿并不难,只要胆大心细就行。他还说,为人解除病痛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所有的课程中解剖课是最难的。因为除了206块骨头大部分我们能在自己身体上摸得着,其它的就摸不清看不明了,根本无法让人对它们产生兴趣。柯教授为了让我们能听懂,尽量作一些简单浅俗的比拟,为了便于我们提问,下课他也很少离开教室。
有一次下暴雨,他冒雨赶到学校,身上衣服都湿了,他就穿着这样的衣服给我们上了一天的课。后来鲁老师因为我们不好好听柯教授的课重提了这件事:“不要以为大学教授是为一点点钱冒雨给你们上课,他们是因为爱!是因为对社会的一份责任!”
鲁老师说的是柯教授,其实何尝不是说的整个盲校老师?我们虽然都是成年人,但老师们付出的精力并不比对未成年人少,除了及时地提供我们需要的资讯,还要帮我们购物,就连衣服掉颗扣儿脱个线什么的都要帮忙。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若不是因为视力不好,是不会去学盲人按摩的,因为我的身体一向瘦弱无力。邱老师说:“力气是靠练出来的。其实当你能熟练运用每一个穴位时,是不需要多大力气的,因为点穴本身就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但我还是不敢尝试。离校后经历了一番挫折,再想想邱老师的话,最后,我还是做了推拿,并一直坚持了下来。
十几年间,我又去过几次盲校,头一次邱老师和徐老师都还在培训部,鲁老师在总校那边,听说我们来了,还特意过来看我们。最后一次,我只见到邱老师,她依旧在讲台一线,只是院校已升级为大专院校,搬到了风景秀丽的小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