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拍打着大堤,运货的船南来北往,江水向南二十多公里流入珠江口(伶仃洋),向北四十公里进入广州市区,向西连接著名的西江,这条江是母亲河珠江的其中一条支流。穿过堤坝上的一座管理水利灌溉的水闸后是一条弯弯的小河,流经整条村子。
我家的祖屋接近村尾,祖屋的大门正前方是一个有二亩大的晒谷场,晒谷场前是鱼塘,屋的东边是一排竹树和那条流经村子的小河,西边挨着晒谷场的是一棵有两丈多高的龙眼树。这棵龙眼树自从我出生懂事时就已存在啦,听爸爸说是他建房时种下的。我小时候住的是一间茅草房,用稻草和竹竿搭建的,每年打台风前都要用几根大麻绳来固定,不然房子可能给大风刮走。据村里的老人家说,龙眼树可以避邪,象征吉祥如意和富贵,是水乡的风水树。如今,这棵龙眼树已有五十年的年龄了,树干笔直粗大,直径达四十多厘米,枝叶茂盛,像一把巨大的太阳伞。爸爸经常带着我们五兄妹在树下乘凉吃饭。
爸爸五岁后就成为孤儿,从小孤苦伶仃。但他很硬朗坚强,十分珍爱妈妈和我们五兄妹。他虽然从没上过学,记忆力却是很好的。他能记得几百首歌颂毛主席、共产党、社会主义的歌曲,随时能熟练地唱出来。记得小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很贫穷的,大队、生产队里经常要搞什么斗私批修、批林批孔、破四旧立四新等运动,爸爸和妈妈虽然是队里的一级劳动力,队里的田地也多,但经常搞运动,社员的积极性本来就低,又缺化肥农药,仅靠的是自造的土杂肥,加上虫害、田鼠、花雀也多,水稻甘蔗的产量就很低。那时是按劳动力的等级和工分制来分配的,挨饿是经常的事,有些人实在忍受不了就冒险偷渡去了香港澳门。爸爸常说,再苦再累也要让家人吃饱。他经常到河里抓些鱼虾,偷偷种些番薯南瓜芋头,让我们五兄妹和妈妈先吃,自己偷偷地饿着肚子。终于有一天,大队的广播传来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四人帮被打倒啦,生产队改称村,大队改称管理区,人民公社也改称乡镇,公社社员改称村民;田地可以分包给村民,可以随便养殖猪牛家禽,可以做小贩,外出打工做事。爸爸和妈妈商量后承包了村里的几十亩田地鱼塘。经过一年多的艰辛奋斗,我家大丰收了,爸爸成为了全镇全管理区的生产标兵,致富能手,政府敲锣打鼓地送来了大红花,镇政府还叫了电影队在我家晒谷场上的龙眼树下放了电影《洪湖赤卫队》,引得大批村民前来观看。
又过了两年,爸爸把旧的茅房拆了,新建了一间砖瓦房屋。新屋入伙那天,刚好我也收到了顺德第一中学录取通知书,爸爸妈妈都很高兴,请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和一些左邻右里来我家吃饭,就在龙眼树下开了两桌喜宴,放了大鞭炮。此后几年,爸爸愈发大胆勤劳,承包了更多的田地、鱼塘,养了更多的猪牛,还承包村里的砖厂。1985年夏天,爸爸把砖瓦屋拆了,建了村里唯一的一座三层的小洋楼,碰巧我也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我要去广州读大学了,是全村第一位正规的大学生,爸妈和弟妹都兴奋起来了,爸爸马上去买来三十三寸的乐星进口大彩电、电饭锅、洗衣机、电冰箱,说要把新屋入伙和我上大学这两件喜事一齐庆祝,在我家晒谷场上的龙眼树下摆开了三十桌喜宴。爸妈都穿了新服装,笑口满脸频频向宾客送烟敬酒,龙眼树下热闹腾腾,从那天后爸爸竖起了接受电视信号的鱼骨天线,把大彩电放在龙眼树下,让村民来我家看香港电视剧。
然而, 1997年秋的一场意外却像陡然转向的台风,给我们整个家带来了一场水灾。躺在病床上的我,双目失明了,眼前黑暗的一片,但却清晰地听到了病床前爸爸的低声哭泣。在我的印象中,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都没听他叹过气,流过泪,总是哼唱几首歌曲就过去了。我出意外的那段时间里,他却哭了好几次。为了治好我的眼睛,他没日没夜地去干活,还去批发果蔬来卖。他说这样赚钱快。祸不单行,一个寒冷的冬夜,零晨两点左右,拉着大批果蔬的爸爸出了重大交通事故。爸爸就那么突然走了,走得是那么遗憾,走得是那么牵挂。
而今,爸爸离开我们已经四年多了。我又静静地伫立在祖屋旁的龙眼树下,一阵风吹来,几朵龙眼花飘落在头上,我听到了今年龙眼果丰收的讯息。但敬爱的爸爸,您再也吃不上家里的龙眼果了。我抚摸着龙眼树久经风雨的苍老的树干,泪水不断的流,陷入了无边的回忆中:爸爸,还记得我们五兄妹吵着闹着要争相爬龙眼树摘果时,您教我们如何张开双手双腿攀爬才能安全顺利;夏天乘凉时,您教我们铺一张草席在龙眼树下,指着天空告诉我们月亮上有个神仙在用斧头砍桂树,那个像一张小板凳的星星是北斗星……
风停了,祖屋的周围都静悄悄的,已经没有小时候的热闹。仰望天空,双目失明的我,无数的回忆,无尽的思念,一片片,一幕幕在脑海里翻过,我心里默念着:爸爸,您的儿子我没有因为失明而绝望、跌倒,我学会了盲人按摩,自己能独立工作生活,一个月也能赚三千多块,还能治疗您的膝关节风湿肿痛……恍惚间,我仿佛听到熟悉的爸爸的歌声。